花丘

寒塘渡鹤影,冷月葬花魂。

【欧阳锋·盲剑客·桃花】桃花依旧笑春风

窗某人:

欧阳锋并无大哥。有的,其实是个弟弟。


后来故事里被人叫“盲剑客”那个便是他弟弟。


 


(一) 


要说白驼山这对兄弟,感情实在怪到家。小时候极好。长大了……倒也好——好到总喜欢上同个女人。


确切地说,是弟弟总看上哥哥的女人——欧阳锋喜欢的,其时还不盲的盲剑客便抢,做哥哥的让给他又不要,接着抢下一个。


那些年,白驼山里的荒唐事儿多了去了。日子久了,兄弟俩都成了闲人饭后的笑话。


 


为了不当这笑话,欧阳锋打算娶亲。


妻子是打小一处长大的红衣女。


红衣女喜欢桃花,欧阳锋种了满山桃花送她。


人人都说,红衣女好福气,欧阳锋这次当真了。


欧阳锋很欢喜。红衣女也欢喜。婚礼欢欢喜喜筹备着。


却还是空欢喜。


 


成亲头一天,做弟弟的牵着准嫂子的手同欧阳锋说:“哥,她跟了我。”


弟弟笑着,挑衅似的,等着看当哥哥的生气。


欧阳锋却不生气。他把一山桃花满堂红艳留给弟弟,一个人打马走了。


走之前,欧阳锋留下一句话,“喜事你不叫我办,就自己办了吧——白驼山总得有个人把喜事办了。”


 


红衣女更欢喜。


她看中的本就是弟弟。嫁给欧阳锋是一场赌,赌那心比眼瞎的小傻子会按捺不住。


她以为自己赌赢了。却并没有。


婚礼当天,还没盲的盲剑客也走了,一句话没留。


红衣女的盖头盖了一夜。


有人说,那一夜他们听见白驼山后来的当家主母哭得像是在笑。


 


(二)


欧阳锋以为自己自由了,直到他遇见桃花。


 


桃花不是花,是个女人——俗艳的女人。


桃花坞里桃花树,桃花住在桃花树下卖酒——桃花酒。


来喝酒的男人都爱桃花,桃花爱他们每一个。


桃花不爱他们任何一个。


 


桃花的眼睛,艳得像猫,冷得像猫。


 


欧阳锋对着落落的桃花的猫眼,总会想起另一个长着猫眼的人。


有个人,缠了他二十几年。


有个人,他躲了二十几年。


二十几年没头没尾的日子,长得真像是一缕烟……


 


欧阳锋去找桃花喝酒。


桃花的猫眼媚得像酒,盯在酒上,微风吹皱一碗涟漪。


欧阳锋盯着猫眼喝下酒去,醉了。


醉里的欧阳锋说了好多话,絮絮地往桃花耳边吹过去,飘落一川吃吃的笑。


 


“你来,我不躲了。


那是夜最浓时。月光下,欧阳锋枕在桃花雪莹莹的腿上,声音含糊着,像三月雨丝浮在腾着雾的湖面上。


桃花的手摩挲着欧阳锋的脸,指尖下渐渐有了湿润的感觉


酒含在桃花喉头。


桃花咽了那口酒。


 


(三)


桃花酒的生意越来越好。多了许多喝酒的女孩子——为着欧阳锋。


欧阳锋留在了猫眼身边。


他想,他终究还是留在了一双猫眼身边。


 


桃花酒的生意越来越好。


来喝酒的男人都爱桃花,来喝酒的女人都爱欧阳锋。


而桃花与欧阳锋不爱他们任何一个。


直到有一天,有个男人来到桃花树下,不为酒,不为桃花。


 


仲春,天下着些雨,沾衣不湿。欧阳锋看见弟弟半倚桃树站在桃花雨里,赌气似的一直冲他笑。


欧阳锋给逗笑了——招手叫雨里那人进屋去。


 


酒垆门窄,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进门时,手与欧阳锋的有一瞬交叠相触。


干而暖的手感觉到冷而湿的,欧阳锋有片刻讶异。其时未盲的盲剑客径直寻了张窗边的桌子坐下,盯着他,半晌,轻轻唤了一声——


“哥”,窗外的雨溅在盲剑客眼底,盲剑客抬手擦了擦。


欧阳锋没答言,转头离去,叫桃花给窗边人烫壶酒——没有桃花的清酒。


桃花把酒端出去,窗边人抬眼瞧着她,她瞧着窗边人——


两对猫眼,真像照镜子。


 


(四)


夜又浓了,日间淅淅沥沥的雨大了起来,夹着风雷闪电,毁天灭地似的。


欧阳锋突然觉得很害怕。他双臂钉子一般楔进桃花肩胛,钳死了,愈发癫狂地在女人身体里左冲右突。他发狠地吻着桃花的眼睛。


桃花死一般锁着自己的眼睛。极痛与极乐淹没着她。她张口咬在欧阳锋颈子的根上,闷哼着咬出一朵血桃花来。


欧阳锋塌下来,覆在桃花身上。


桃花睁开眼,越过欧阳锋,看见门边另外一双眼——泛着绿光的猫眼——鬼眼。


桃花觉得好冷,缠着欧阳锋的身子将他裹进怀里。鬼眼爆出一朵鬼火,消失了。


欧阳锋稍稍撑开一点距离回抱住桃花,嘴唇亲昵地在桃花左眼上蹭一蹭,又往右眼上蹭一蹭……


桃花觉得更冷。


 


桃花酒的生意不那么好了。


来喝酒的女人都爱欧阳锋的弟弟,来喝酒的男人……嫉妒欧阳锋的弟弟。


其时未盲的盲剑客取代了哥哥颠倒众生。


弟弟面前,欧阳锋总显得相形见绌。是故意的?敛起自己的风华,有意避让——


有意躲闪……


 


桃花猫似的腻在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肩上,两对猫眼一起望着欧阳锋,一般地挑衅,一般地赌气。


桃花往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嘴上吻下去,盲剑客拽着桃花半褪的衣衫将背上女人翻落怀中——两双齿牙交兵,彼此暗箭般咬噬着。


欧阳锋筛一勺酒,笑一笑,昂着头啜下去。


窗外的桃花飞下来,真像白驼山……


 


(五)


欧阳锋又要走了。


走的那天,桃花往水尽头送他。没有路了,欧阳锋勒住马。桃花要下马去,欧阳锋一把抱住她——


“跟我走。”


 


欧阳锋的胳膊拴在桃花胸口,他的心跳在那胳膊上,又从胳膊跳进桃花心上。桃花不说不动,闭着眼睛,静静地等着窒息的感觉弥漫开去……她听见背后传来达达的马蹄,她听见抱着她的人呼吸有一瞬停滞——


心不跳了,她睁开眼,掰开欧阳锋的手臂。


 


“我的眼睛漂亮吗?”


桃花转过头来,笑盈盈看着欧阳锋,眸中是疲惫着氤氲的江南梅雨。


 


欧阳锋头低下去。马蹄声停在他身后。


 


桃花跳下马,手抚在欧阳锋腿上。


 


“他来了,不过去吗?”


 


一瞬腾起的烟尘掩住了欧阳锋的背影,桃花手下蓦地空了。


 


身后也响起马蹄声,桃花空着的手摸下一柄簪,往马蹄声中刺去——


 


(六)


其时未盲的盲剑客躺在桃花树下,桃花拿酒给他抹在伤口里消毒。


其时未盲的盲剑客看着远处烧红的天,红色烧进他眼里,跟马脖子流出来的血一个颜色。


 


欧阳锋去得远了,追不上了。


 


其时未盲的盲剑客伸出手去扼住桃花的喉咙。劲道加上去,缓慢、无意识。


桃花反手扇在男人脸上,啪地一声脆响。


男人混若未觉。桃花压着他的胳膊,压下去,附在他耳边,声音嘶哑:“他不是这样的。”


男人的劲道停住了,男人的手松开了。


 


桃花牵引着——男人的手从喉咙摆到背后,杀戮变成合抱。


桃花贴着他,蛇一样,手、嘴唇、身体仿佛是一体的。她用吻抚摸着他,用揉搓亲吻着他。她的气息包裹着他——那是苦寒之地,桃花在仲春的风沙里怒放一夜的味道。


那是另外一个人种在她身上的味道。


 


男人的目光收回来,盯着桃花的脸。桃花笑着,学着那个人,昂着头啜一口酒。


男人一声嘶吼,腾起身将桃花压在身下。


 


桃花将男人压在身下。


汗水滴在男人崩裂的伤口上,带着疼,跟血一起流出来。男人闷哼一声。


桃花的手在男人肩头收紧着。她双臂钉子一般楔进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肩胛,钳死了,愈发癫狂地在男人身体上左冲右突。


 


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视线一寸一寸收回来。


他注视着桃花——眉头是怎样皱起的,牙齿是怎样咬紧的。发丝跟汗跟喘息黏在一起,又被驰骋时带起的风吹开来。


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是贪婪的。


他的手臂攀援着桃花,像一缕烟……像一段二十几年没头没尾的日子……


 


桃花狠命地吻在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眼睛上。一股热辣的痛感顺着桃花的唇舌刺进男人瞳仁深处。


眼前一片模糊,桃花塌下来,覆在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身上。


 


其时还未盲的盲剑客就快要盲了。


 


(七)


沙漠里的日子,比外间快得多。展眼,欧阳锋已是十年没见过一个熟人。


沙漠里的日子,又比外间慢得多。十年了,欧阳锋种下的桃树也没开出一朵花。


 


本来,沙漠里也是难养桃花的。欧阳锋知道。


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。


 


时常,欧阳锋会做梦,梦见桃花。


桃花不是花,是那长着猫眼的女人。


时常,欧阳锋会做梦,梦见那猫眼。


 


欧阳锋望着窗外枯作一段木头的桃树,灌一口薄酒。


欧阳锋有些想念桃花树下的桃花酒……


 


(八)


一个擅用暗器的马贼来到沙漠。


一个几乎盲了的剑客来到沙漠。


寂寞的沙漠成了热闹的沙漠。


 


善用暗器的马贼并未开始作恶。沙漠里的人却已经担心在前头。


他们凑钱找欧阳锋解决那马贼。


几乎盲了的剑客遇上了些囊中羞涩的问题,沙漠里的人指点他去寻欧阳锋。


他们望他挣了那笔解决马贼的钱。


——两边合适的好事。


 


(九)


剑客找欧阳锋颇费了些周折,人见着时,夜是很浓的了。


月光也并不很好。


几乎盲了的剑客是彻底盲了。


 


欧阳锋的样子他看不见。声音却听得见。


欧阳锋的声音真像一个人。


不知道为什么,剑客有些听不清欧阳锋的话。


 


欧阳锋说了很多话,问了很多问题。


盲剑客许是答了,许是没答。


好些事在他脑子里闪着影儿,乱糟糟的。


他想起自己的哥哥,想起小时候跟哥哥在白驼山后山玩儿。


后山有好些桃花。桃花真美,红彤彤一片丹霞,风一吹,下起雨来,带着叫人舒服的甜香。他真喜欢桃花!


他哥哥却觉得腻歪。


 


他哥哥本是比谁都厌烦桃花的……


 


(十)


夜,几乎过去了。


话都说完了。


欧阳锋舀一杯酒递给盲剑客。


 


“真的这么需要钱?”


“我家乡有一山很漂亮的桃花。我就要看不见了。我想赶在看不见之前,回家再看一回桃花。”


 


脚步声远去又回返,桌子上哐当一声响,好像是一袋钱落在盲剑客面前。


盲剑客没有去碰那袋钱。他站起身,摸索着往门外走。


 


“这钱足够你一个人回家了。”


“这钱不够两个人回家。”


 


“哥,你真的不想回家看看桃花吗?”


 


盲剑客走了。欧阳锋站在枯成木头的一截桃树旁目送他离去的背影。


月光没有了,星光好起来。


星光下,盲剑客的背影好清楚。


欧阳锋看了很久,很久很久之后,才终于看不见了……


 


(十一)


几日后,马贼来了,带着桃花酒。


 


欧阳锋脑筋不太清楚,竟把人让进屋里坐下了——许是这两日,酒喝得有些多。


 


盲剑客的死讯,前些天,愁眉不展的沙漠中人已经告诉了欧阳锋。他们给欧阳锋带来一柄簪,说是马贼插在盲剑客颈子上的。


那柄簪欧阳锋认得。桃木雕的桃花簪,他亲手簪在桃花鬓边。


 


他亲手簪在猫眼鬓边。


 


一双猫眼亲手簪在另一双猫眼颈间……


 


(十二)


马贼桃花坐在欧阳锋对面。斟一碗桃花酒,放在欧阳锋面前。


 


一样的风霜,一样的落拓,一样的麻衣束发。欧阳锋想,若对面坐的不是他而是盲剑客,那两个人简直像是照镜子。


 


十年过去,不独是猫眼了。桃花将自己活成了第二个盲剑客。


所以她杀了盲剑客。


 


(十三)


桃花酒映着两个人,镜面似的,不起涟漪。


 


桃花端起酒放在唇边,啜一口含了,来到欧阳锋身后。


 


唇还是那么软,身子还是那么暖,猫似的。


甜腻的酒从香软的唇淌下,淌进叫沙漠皴干的唇里,又淌出来,欧阳锋不喝。


桃花的手顺流而下,随着酒,蜿蜒过欧阳锋胸膛。


她抱着欧阳锋,连头都埋在欧阳锋颈间。


 


“你不必躲了。”


她的手臂攀援回欧阳锋肩头,圈着,像一缕烟……像这段三十几年没头没尾的日子……


“没有他,往后只有我了。”


欧阳锋抬起手,桃花簪一点点簪进桃花颈间。


血一滴渗出来,压着旧血痕。桃花簪没再深进去。欧阳锋手一划,簪子划开一道皮肉插进肩胛,钉子一般楔着,末骨而入。


 


欧阳锋又走了。


 


桃花终于哭了。


 


(十四)


后来,武林中有两片开得最好的桃花。一东一西,遥相呼应。


 


西边的桃花在白驼山。传说是白驼山主人,名号西毒的欧阳锋种下的。


不过也就是传说。武林中去过白驼山、见过欧阳锋的极少,活下来的更少。


大家都说,长着一双猫眼的欧阳锋脾气很是邪性,不知道从前经历过什么。


大家都说,擅用暗器的欧阳锋,那一柄桃花簪是躲不过的。


 


东边的桃花在桃花岛——传说桃花岛上曾经有个酒肆,现而今人迹罕至,只剩了名号东邪的岛主人一个——日复一日,种花赏花,酿酒喝酒。


不过也就是传说。武林中去过桃花岛、见过岛主人的更少。


大家都说,名号东邪的岛主人是个脾气比欧阳锋更邪性的,不知道从前经历过什么。


大家都说,不见首尾的岛主人讨厌见人,只爱跟桃花打交道。


 


每年仲春,西毒肩上的旧伤都会发作。桃花大的疮疤底下又酸又痛。


每年仲春,东邪都会开一坛桃花酒,对月独酌,神思恍惚。


 


那酒叫醉生梦死,那伤叫刻骨铭心。


 


刻骨铭心的人想把伤他的人忘了,却终究活成了那个人。


醉生梦死的人却渐渐把一切不能忘的都忘了。


 


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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