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丘

寒塘渡鹤影,冷月葬花魂。

渡鸦




“你们知道吗?这家伙年轻的时候还养过一只金丝雀!”老水手们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。摇椅承受不住几只大脚板的轮番袭击,吱吱呀呀地响起来,抱怨似的。
“啐!”女人的心一震,猛雷的威力落在她的眼睛里,旋即向小店的角落射去——“多少年前的事了,还提它干嘛?不如各忙各的事去!”她气呼呼地走了,留下一个略显疲惫的背影。
摇椅响得更厉害了,争论似的。
可故事的主角还没发话呢,老水手们指的可是“她”吗?男人凭廉价地板上逐渐远去的“噔噔”声猜测妻子已到达卧室了,这才拿起酒杯慢慢地斟酒。
老水手们心里有些烦躁。不温不火的,怂货!
酒“滴滴答答”的,斟满了,男人却还嫌不够,粗黑的眉毛抬一抬,酒从杯口溢出了些,就像他常常提到的“圆满”。
“是,我是养了一只鸟,不是你们说的什么雀儿…”男人抿了一口酒,露出鄙夷的神色,“唉,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,不过它比所有鸟都起码好上十倍,漂亮得连外交家都说不出话来!想想吧!深红色的尾羽,雪白的绒毛,叫声像丝绸一样好听,小小的眼里能流出泪来……”
摇椅不怎么动了,老水手们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,那住在记忆里的绝代佳人。
“它喜欢我,整天缠在我身边、啾啾地叫,当然了,我也爱它……”男人突然不说了,拿起酒杯来一口干掉。他的心在燃烧,往日的一切都融化了,只有痛楚在火中愈发坚挺。
“我从不把它锁在笼子里,任它自由地飞,倦了就在我的枕边歇息,累了就唱一小段快活的歌。当黄昏来临的时候,我们偎依在一起,看那玫瑰色的晚霞;当青涩的太阳从云中升起,它轻啄我的脸颊,飞到阳台上梳理羽毛;当海上来了一场暴风雨——喂,这有什么不能说的!——我就把门窗关得紧紧的,让它安宁地入睡,直到微风和暖的天明。”
老水手们听得入了迷,好像小孩子似的;男人也讲得入了迷,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脸部线条。女人把耳朵贴在木门的缝隙间,悄悄地哭了。
一个顽皮的笑容绽放在男人的嘴角,令人想起那种猩红而带刺的花。他的声音很低沉,却又有些发抖:“但人间是没有圆满的,你们把月亮敬作指引航向的神明,可留心过它有圆有缺吗?哎呀,什么都瞒不过“它”的眼睛!那披着斗篷的吟游诗人、浑身漆黑的审判者、死神派来的刽子手!“它”有海燕般坚韧的翅膀、苍鹰般锐利的眼和喙;“它”从闪电中获得力量,在哀嚎与血泪中一次次重生;“它”刚开始只有一只,后来却变成了一群,黑压压的一大片,箭一般凌空飞来。”
“哦!”老水手们摇着头,“哦,得了吧!”
“怎么…你们不信?”
一个自喻资历最深的率先开了口:“我敢说,你讲的那个……那个什么?唉!压根儿就不存在!海燕,苍鹰?谁能比的过它们!”
“哈哈!”其他的老水手大笑起来,附和道,“准保儿的!你要能说出那厉害家伙是什么鸟儿,这故事我们才不妨听一听!”
男人沉默了。
他竭力回想,但什么也想不起来。
隐隐的疼痛,不安的愤怒,或许是酒精的作用,亦或者是——
“它”是什么?“它”从哪里来?“它”又要飞向何方?内疚所带来的,快要将男人撕碎。他要是早知道,他要是能回答这三个问题,那么,一切都不会发生。恍惚间,它还在他的身边,还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该死的!
然而,一个声音脱口而出,不受他的控制,因此他也感到惊愕。
“渡鸦。”


诸位,他们都是人,而不是演技拙劣的演员。男人也好,老水手们也罢,血管里确是有鲜红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动的,这或是唯一的生命体特征了。因为就在此刻,他们变得空白。由内而外的恐惧把窗上的薄雾蒸腾了,一只巨鸟矗立在那里,就这样闯入所有人的视野。
渡鸦向来是从容的,而屋内都是它的仆从,它所寻觅的猎物早已被消灭。这屋子经过长年雨水的冲刷,连能勾起它的兴致、使它双瞳扩张、血液沸腾的一缕气息都消失殆尽了,只留下阴冷和潮湿——好没意思。
它叫一声,扑楞楞地飞走了。
透骨的凄寒钻到老水手们的心里,男人的嘴微微张着,空气达到冰点。
“啪!”摇椅翻倒了,把人们从噩梦中抽离出来,催促男人继续讲下去。
“看到了?”男人哑然失笑。这一回无人驳他,可他也不因此感到丝毫的得意。
“渡鸦绝不伤害平庸的鸟儿,“它”关照它们、抚育它们(抑或是它们抚育了“它”?)、把它们笼络成自己的势力。相反,使“它”愤恨的、厌恶的、妒忌的,是那些美丽而不合群的、坚强而敏感的、温柔而寂寞的、善良而热诚的……你们不要觉得奇怪——因为那些鸟儿,即使千夫所指也要挺胸抬头,即使遍体鳞伤也要放声歌唱,即使被困牢笼也要亲吻自由;它们眼里的光彩永远不会消褪,它们对生命的热情直至死亡都仍在燃烧。”
“我不懂…”一个老水手嘟囔着。
“你见过那种令人向往的事物吗?世上总有什么东西,它的美能让你泪流满面。”
老水手们似乎想起来了:在一次毁灭性的暴风雨之后,他们奄奄一息地躺在甲板上。忽然大家都快活地大笑起来——天边层层叠叠的浅蓝色漩涡中,荡漾着一束绚丽的彩虹。
“喂,怎么不讲啦?”老水手们回过神来,又是一幅絮絮叨叨的模样。
“我…我的鸟儿,我无法忘怀的爱人,它被渡鸦盯上了。“它”折磨它、蹂躏它、窥视它;“它”让舆论的车轮一次次碾过它脆弱的躯体、让它再也无法拥有平静的夜晚;它吃的越来越少,渐渐变得神志不清……渡鸦为它建了一座迷宫,把它困在那里,而它再也没有出来。”
“可悲的是,我什么也不能做。我错了,我根本就保护不了它。我也是平庸的人,我也是渡鸦的棋子。”
男人又要斟酒,这才发现酒杯已经空了。
“你别净说些有的没的。来来来,喝酒!”不知是哪个老水手帮他把酒斟满。
男人也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了,脑海里的影子摇摇晃晃。渡鸦刚刚来过吗?他本能地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。
“它死了。”男人突然说道,多年来不敢面对的真相就这样冲进空气里,老水手们都很诧异,他却只感到放松。
“怎么…?”老水手们话未出口,就被一道尖利的女声截住了——“老不死的,喝够了没?让你们赊账几回,还真当我这里是娘家啦!”
众人回头,只见女人横眉立目地叉腰站着,里屋的暖流一股脑儿全涌进来。
老水手们毕竟有些心虚,歪歪扭扭地走了,一路唱着古老的船歌。
男人艰难地站起身,默默地收拾碗筷,女人也麻利地将摇椅扶起来,背过身去迅速地一抹泪痕,吹熄了摇曳的烛光。
夜色渐深了,男人坐在床边,注视着灰黄的天空——这是暴雨来临的征兆。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,他想起了这句诗,于是向阳台走去。
阳台不算宽阔,但很整洁,这是男人和女人轮流打扫的成果。他从角落里拿出一个蒙布的鸟笼,轻轻放到自己的床头。
“留着吧,你会喜欢它的。”
男人笑了,把鸟笼上的布揭开一点儿,看那笼中的鸟儿——深红色的尾羽、雪白的绒毛,美丽得不够真实。它缩成一团,睡得正香呢。
连绵的雨幕敲击着窗户,男人翻来覆去,心乱如麻。他敢保证第二天老水手们绝对把一切都忘光了,继续没心没肺地跑来喝酒,而他绝不会把这故事再讲第二遍。他是信守承诺的人,要记得的始终都会记得,尽管这确是一种难言的煎熬。此刻,不正是如此吗?
凌晨将近的时候,男人终究睡着了,在他坎坷的梦境里,鸟儿变成了一个清秀的男孩。他记得男孩爽朗的大笑,那在开着不过分的玩笑时流露的顽皮和狡黠;他记得男孩独特的歌声,在激昂的伴奏下爆发出摄人心魂的力量;他记得男孩是一所大学最优秀的学生,写出的论文连教授都瞠目结舌;他记得男孩在暴雨中撑着一把红伞,送给自己一个精致的鸟笼……他记得男孩说了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,做了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……
他记得男孩被学校开除,因为“有辱校风”;他记得男孩被众人议论,言辞冷漠如针;他记得男孩最后一次来见他,向他讲述渡鸦的故事……男孩哽咽着说道:“渡鸦不是鸟儿,渡鸦是人。”
男人猛地从梦中惊醒,时隔二十年,他终于有了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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